余斌

　　余斌,1960年生于南京。1990年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,现任教于该系。著有《张爱玲传》、《周作人》、《事迹与心迹》、《字里行间》等书。

　　奥运会是展示主办国形象的大舞台，倘若不趁此机会展示自己，那是犯傻。展示的方式之一，是弄出一个令人叫绝的开幕式。据说有好些奥委会的高官都认定，一个成功的开幕式，即等于奥运会成功了一半。我不知道前夜鸟巢上空的礼花散去后，持此观点的人是否已在轻松地准备从第五十一步走起。就我而言，这场兴师动众——的确是“众”，除了汉城奥运会，大概不会有哪一届在参演人数上能出其右——的开幕式超出我的预期。

　　我原来的预想大体上是负面的：人海战术，一味地做加法，无数的乡土中国塞进去，宏大叙事的杂烩，最后当然是浓得化不开。

　　张艺谋一向就是这么折腾的。张艺谋当然还是张艺谋，人海战术不能不玩，粗针大线、缺少过渡、表面化的时候也还有，不过这一回也许是受“国学热”的导引，他玩礼乐中国了，“红高粱”式的民间文化被对于历史上一直处于主流的高雅文化的表现所取代。没了地方色彩，尽管突出一“和”字，却无碍于大一统的气象。至少以广场文艺的形式，以如此的规模，诗书礼乐还是头一回得到合法性的表现，以往我们对传统的追溯颂扬大体上有“工农兵文艺”的底子，都是奔民间那一路去的。开幕式的调子倒是和当今的主旋律若合符节，也不知他的“创新”的色调以及诸多的聪明机巧，是否与表现对象有关。

　　尽管可挑出一些未尽如人意之处，以某种标准，张记开幕式可算成功。但我对此并不很在意：开幕式是最具表演性的展示，任何展示总是将你愿意让人家看见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。好比宴客，以中国式的热情，更是最好的都端将出来。开幕式是一席盛宴，我们要展示的中国形象当不是系于一顿饭的孬好。

　　有个大家习惯的说法，即是将重大关头比做“大考”，就算开幕式得了高分吧，我们也应该一改应试心态，多关注“平时成绩”。就开幕式而言，比起主题歌、点火等等表演，运动员入场就可归入平时成绩的范畴，两百多国家地区的队伍走了两个钟头，我倒看得津津有味，看服装、看表情，看举止。

　　最留意的，当然是中国的运动员。只要看开幕式，这一段我就不会落下。我想这是头一回看洛杉矶奥运会种下的因。那一回中国队入场，伴奏音乐是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，也不知我们自己定的，还是美国佬越俎代庖。倘是后一情形，我以为美国佬简直在拿我们开涮，除非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曲子是怎么回事。

　　偏偏我们还很配合：人家都是来过节的，手舞足蹈，喜形于色，唯独中国队像是在军训，动作整齐划一，队伍横平竖直，见棱见角一方阵，笑容也见得矜持或是僵硬。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，觉得脸上无光。十几年过去，现在到底不一样了，我看到中国运动员更散漫的队形，更随意的步态，更轻松的表情。也有人手舞足蹈，活蹦乱跳，离了队形冲镜头做鬼脸的也有。显然，至少在这场合，不再有人要求他们遵守组织纪律，而被允许某种自发性。这才像个加入狂欢的样子。要说好的开始，这就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