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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展奋
早就听说奥运开幕式有“缶阵”。及至亮相,不禁愕然:如此雄壮的声势和宏大的场面!仔细一听,那声音似曾相识:雄浑而润丽,钝璞而铮铮然。看介绍,缶,小口而大腹的瓦器。
去掉耀眼的外包装,不就是我的“老酒甏”嘛!
三十年前,我在皖南某地谋生。生活是极其萧索的,能有一本《史记》翻翻已是无上的修为了。住地附近有一条“山门街”,自然也极萧索,唯一可流连的就是油坊旁的那家小酒厂,我们常去买醉,厂长叫“6毛6”——那是当时一斤土烧的价钿,去得久了,干脆直接叫他酒价钿了。
“6毛6”长了一张马脸,整天趿拉着眼皮,好酒。而我们则是真正的买醉,沽了酒就席地而饮,喝醉了就扬声高歌,厂里大大小小的酒甏总是高高低低地摊了一地,对一个落拓的饮者来说,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就是抱着酒甏长吟,多年后看范曾的“刘伶醉酒”、“陶令醉酒”、“太白醉酒”都是醺醺然抱着甏,才知道,人和人如果“性相近”,“习”也就容易相近了。
吟到酒力上来了,手就胀,手一胀,就敲甏,无意中发觉甏口才是音色最美的地方,蒙好报纸,一掌下去,“嘭”——一声闷哼有荡音,可以“嗡”半天,而且大甏小甏,体积不同,音阶也不同,在无数的甏口敲过后,我们开始相信中国史前的音乐其实都是酒鬼们下意识发明的,那是一种多么率性而旷逸的心态啊,龙山文化也罢,良渚文化也罢,老白酒吃饱了,随手拉过日用陶器,管它是盆还是罐,敲起来,唱起来,时间长了,敲得人多了,酒甏也就成了乐器。
“6毛6”说,你们还年轻,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,练练身体吧,只有它永远是自己的。来,我来助威!
于是“嘭、嘭、嘭、嘭……”趁着微醺,在蒸馏车间的水泥地上,他敲一下,我们就得完成一次如今热门的俯卧撑,开始总让他失望,以至于要“嘭”五声,我们才能完成一次,渐渐地配合越来越默契,直到完全跟上他的节奏,最多时,我能一口气“撑”40多下,而且还只用三根手指头,诸君如果直到现在还能在我的肩膀附近摸到“三头肌”的孑遗,那一定还是那个时期被酒甏激励的结果。
这样痛快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,某日翻阅《史记》,渑池大会,秦王乘酒兴迫赵王为其鼓瑟,蔺相如遂以血溅五步逼秦王击缶,以报赵王鼓瑟之辱云云,细读注释部分,突然发觉对“缶”的描述其实和我们的老酒甏一模一样!蔺相如其实也就宴席上顺手拉过一只老酒甏强迫秦王敲了一记而已。《诗》云“坎其击缶,宛丘之道”。我们的娱乐还大有来历啊!
“6毛6”那年四十开外,现在也七十多了,依然好酒。那天打电话给他,这家伙还大着舌头说,这世界上的事,谁知道,没想到那时候我们天天在奥运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