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术方式下载理想 王泰州：一个城市的哲学表情

　　运河往南，在江都入江。从这里转身向东，沿江岸，陆行不过百里，就是泰州。

　　这大约是几百年前驿道的走法。公元1519年冬12月，明朝一个年号正德的皇帝朱厚照，就这么走，从这儿舍舟登陆，率领他的皇家卫队，到海陵打猎三天，一共在芦苇蓬蒿中，猎获数只惊慌失措的野兔。海陵是泰州古名，它原为江海之间冲积起来的一块岗地，地域狭小，只有湖荡水草，猎物实在有限。但正德皇帝不过浪游到这儿消磨时间，他要等开春后从瓜州渡过江，到对面留都南京，江西南昌的叛乱者他叔叔宁王朱宸濠，已被著名学者兼有谋略的军事家王阳明先期抓获，等候明年八月他来举办献俘游戏。时间还早得很，在海陵打猎，似乎只是一次预演，既为显示天威勇武，也是游戏的一部分。与泰州相关的这个有趣故事，正史中没有记录，见于一部专为朱厚照写作的私家史传。

　　但这位贪玩的皇帝，根本想不到，就在这个时候，泰州有一位叫王银的哲学家，正为平民的生活问题殚精竭虑得睡不

　　着觉。他已收拾牛车和行李，准备西去南昌，与王阳明先生讨论道德哲学问题。这位平民学者，天生有关怀民生的激情。他小时候在泰州海边做烧盐工，积累了宝贵的底层社会经验，19岁开始读儒家典籍，花了10年时间，开悟生活和世界的道理，又花了10年时间，进一步自我求证扩展思想，现在终于知道阳明先生的新学说“日用是道”，心里有很大触发，但总觉得还不够彻底明白，所以决定亲赴南昌，从阳明先生那里为百姓的生活讨一个最完美的说法。

　　南昌相会的结果，王银信服了阳明先生的“良知”思想，阳明先生收了王银做他的弟子，并且替他改名王艮。艮，在儒学经典《易经》中指两座山，这是阳明先生看重王艮的哲学人格。阳明先生感慨说，我前些日子捉拿宸濠都没有太在意，今天见到泰州来的这位学人，真的心动啊！这次相会，王艮（现在他不再叫王银了）以他强劲的思想品格，获得了认可，从此一个称作泰州学派的哲学流派，在依江临海的这座小城诞生了。这个城市在王艮之前，与其他农耕和手工业城市没有什么区别，种地吃粮，做一些炊饼之类的食品，买卖些日常家伙，惟有三四月东风起来，从海边飘过来盐渍的气息，说明当时大海还未离它去远，站在城东那座两层高的望海楼，还能看到从海水波纹上升腾的朝阳。现在由于王艮出现，泰州不一般了，成为一个独具哲学表情的城市——随着一个地理人文意义上的新命名“王泰州”，历史忽然赋予这个小城市一种沉着坚硬的哲学属性。人们对此解释为，“因地而名，地以人闻”。王艮，那是泰州的王艮；泰州，这是王艮的泰州。当泰州在其城市的历史上，已经被书写过五百年后，至此才算真正一举成名。

　　泰州王艮的哲学，之所以作为平民哲学的理由，是他在王阳明“日用是道”的基础上，发展为“百姓日用是道”。一语之加，价值顿增。此“百姓日用是道”的核心观念，在于从人人都可成为圣贤的自我尊重中，把道德从圣坛上拉下来，重建平等的生活伦理。王艮把儒学的道德人生，从日常生活落实到平民精神，这是需要勇气和力量的。王艮的老师王阳明已经让权力者不悦，而王艮更以异端方式宣扬新的道德标准，把自我价值观念从平民生活中提炼出来，成为那个“丧心病狂”的时代的救心良药和精神食粮。这个时期的泰州，由于王艮贡献的哲学，骄傲地走在中国新思潮前头，而“王学左派”，也以鲜明的本土性和原创性，成为泰州的人文历史徽号。

　　王艮的泰州，与其说高扬着一面“左派”的风旗，不如说更有一种贴近平民理想的生活精神，让这座城市保持着它的朴素与愉悦。在这里，你可以看到通行着平民的快乐，这种快乐一经王艮的生活哲学倡导，就沉入到日常生活和行为中，成为人们内心持守的信念。所以，如果我们在泰州的乡村小路上，遇到多年前一位砍柴打草的人，唱着俚曲小调向我们走来，我们是不会感到惊奇的。也因此，王艮的泰州，有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将相不太重要，江南那边南京的帝王之气和十朝皇权，又怎么样？还能比得上老百姓永恒的穿衣吃饭？如今在一天比一天现代化了的泰州，人们津津乐道两个人，一个是说书艺人柳敬亭，一个是京剧名角梅兰芳，他们属于中国少有的艺术大师，但他们都曾经给所有普通人带来生活快乐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他们用艺术方式，下载了泰州的哲学和理想。

　　还有，我的一位伯父，他让我对泰州的表情感触至深弥远。伯父在本世纪初去世，他临终居然唱着一首绝版的市谣：糖色酱瓣桂花油，这是他小时候生活在泰州的记忆，说起来如同一个单纯的童话。